晌午的日头毒得很，晒得校场上的黄土冒起一层虚烟。

新兵们刚结束一轮令人脱力的负重奔袭，个个如同离水的鱼，瘫在场地边缘大口喘气，汗水顺着下巴颏滴进尘土里，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点。教头宣布休整一刻，众人如蒙大赦，纷纷扑向放置水囊的木桶。

水少人多，瞬间就见了底。几个手脚麻利的抢到了最后几口，慢一步的只能舔舔干裂的嘴唇，眼里满是失望。王三仗着身强力壮，抢了一满囊，故意仰头痛饮，喉结滚动，水渍从嘴角溢出，流经他得意的下巴，引得几个没喝到水的新兵直咽唾沫。

林缚只抢到小半囊，小心地抿了几口润湿喉咙，便将水囊收起。他走到一处稍背阴的土坡坐下，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营区，记下辎重车停放的位置、马厩的布局、以及远处瞭望塔上哨兵换岗的间隔。

就在这时，一阵喧闹声吸引了他的注意。

只见营区角落，王三那几个跟班正围着一个高大壮实的身影推搡嬉笑。是陈石头。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粗面饼，那是他们今日的午食。一个跟班猛地跳起，一把将饼子从陈石头手里拍落在地。

“傻大个，吃这么多作甚？分爷几个尝尝！”那跟班嬉笑着，一脚踩在滚落泥土的饼子上，用力碾了碾。

陈石头脸涨得通红，瓮声瓮气地低吼：“还我！”他扑上去想抢，却被另外两人嬉笑着拉住胳膊。他力气虽大，但对方人多，又擅长使绊子，一时挣脱不开，急得额头青筋暴起。

周围的新兵有的扭头装作没看见，有的则跟着起哄。王三抱着水囊，在不远处看好戏，脸上挂着嘲弄的笑。

林缚皱起了眉。他认得那饼子，是陈石头昨日偷偷省下的一半，用布包着揣在怀里，想必是饿极了才拿出来吃。他看到陈石头那双因着急和委屈而发红的眼睛，像极了被困住的小兽。那种孤立无援，他感同身受。

几乎没有犹豫，林缚站起身，走了过去。

他没有看那几个嬉笑的跟班，径直走到被踩烂的饼子前，弯腰，捡起。饼子沾满了泥土和鞋印，已经不能吃了。他捏着那脏污的饼，走到那个踩饼的跟班面前。

“捡起来。”林缚的声音不高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。

那跟班一愣，似乎没料到有人敢出头，尤其还是这个看起来瘦削沉默的新兵。他仗着人多，梗着脖子：“你算老几？爷踩了又怎样？”

“踩了，就捡起来。”林缚重复道，目光平静地直视着他。

“嘿！给你脸了！”另一个跟班松开陈石头，挥拳就朝林缚面门砸来。

林缚没有硬接，侧身一让，脚下极其隐蔽地一勾。那跟班一拳打空，收势不及，又被绊了一下，顿时踉跄着向前扑去，摔了个嘴啃泥，激起一片尘土。

场面瞬间安静了一下。谁也没看清林缚怎么动的，只觉得他好像只是躲了一下，那人就自己摔倒了。

王三眯起了眼，放下水囊。

林缚没理会摔倒的人，依旧看着那个踩饼的跟班：“捡起来，擦干净。”

他的平静反而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。那跟班看看地上哼哼唧唧的同伴，又看看林缚那双看不出深浅的眼睛，心里有些发毛，色厉内荏地骂了一句，但还是不情不愿地弯腰把踩烂的饼子捡了起来，胡乱用袖子擦了擦，扔回给陈石头。

陈石头愣愣地接住，看着林缚，又看看手里的脏饼，没说话。

“走了，没劲。”王三似乎觉得再闹下去也没意思，啐了一口，招呼着跟班们走了。一场风波，竟被林缚以一种看似退让、实则强硬的方式悄无声息地平息了。

围观的新兵们也渐渐散开。

林缚这才转向陈石头，从自己怀里掏出那半块没动的干粮，递过去：“干净的，吃这个吧。”

陈石头看着林缚手里的饼，又看看自己手里脏污的那块，眼眶突然有点红。他用力摇了摇头，把脏饼往怀里一塞，声音闷闷的：“不用…我，我吃这个就行。”

林缚没再坚持，收回干粮，在他旁边坐下。两人沉默了一会儿。

“谢…谢谢你。”陈石头小声说，手指无措地***地上的土坷垃。

“没什么。”林缚看着远处操练的老兵队伍，“他们为什么总找你麻烦？”

陈石头低下头，声音更低了：“我…我笨。学东西慢，他们笑我…笑我吃得多…”他顿了顿，像是鼓足了勇气，“我爹娘都没了，家里没地…出来当兵，好歹有口饭吃…能吃饱，我就有力气，就能杀匈奴…”

他说得磕磕绊绊，词不达意，但那份简单的渴望和深藏的悲痛，却沉甸甸地压在这几句话里。

林缚沉默了。他想起自己怀里的骨灰罐，想起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家。

“我爹也没了。”他轻轻说，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，“也是当兵的。”

陈石头猛地抬起头，看向林缚。那一刻，两种相似的孤寂和悲伤在空中悄然交汇，无需再多言语，便已彼此明了。

“以后…”陈石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，笨拙地组织着语言，“以后我…我力气大，谁再欺负你，我…我帮你打他们！”

林缚看着他憨厚又认真的神情，心里那层坚冰似乎融化了一丝。他摇了摇头：“光靠打不行。在这里，得靠脑子，靠眼睛。”他指了指自己的头，又指了指眼睛，“得多看，多听，多学。”

陈石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，但眼神很亮：“我…我听你的！”

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，投在满是脚印的校场上。风依旧卷着沙尘，呼啸着掠过营区，带来远方的苍凉。

两个同样失去至亲、无家可归的少年，在这座冷酷的边军营垒里，凭着一点微不足道的善意和一份同病相怜的触动，小心翼翼地伸出触角，结下了一份最初也是最坚实的羁绊。

他们还不知道，这份始于弱势相互扶持的情谊，将在未来血与火的战场上，淬炼成怎样牢不可破的钢铁情义。